氣候時節什麼都亂了,雨季晚了繼續,到十月還不留情地下。
什麼訪調都沒安排,這一趟,說很單純,看朋友,奢想的話,也許有被賜予清明的線索。我來到部落,其實是「逃到田野」,無處可去,把可能性推到山上,可恥地……
我知道,即使上不了山,這些自我否定將緊隨著我,不管到哪兒,直到我面對它除咒。
接下來,得去跟邱爸當面說明抱歉,他不在家,家人說他在下面喝酒,他和兩位居民用母語愉悅談笑著,不插話,不想壞了興緻,趴在圍牆上怔怔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對上邱爸的眼睛,我想不用多再解釋什麼了,很短地說,評估自己無法上山,對不起。
樂樂─嘛─樂樂。他咪咪笑、長長拖著音節。
什麼意思?他完全不意外的樣子。
就是說,姑娘,我的姑娘,我知道妳上不去,因為(現在)妳太軟弱。就我自己看不出來的蠢。
嗯,我知道。您能幫我帶上問候或字條給巴查克嗎?
不行喔,妳想跟他講的話,要自己說,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意味深長。
。。。
……上不了山、重重創傷,一週內迭發的事故,無法消化一切帶給我的驚嚇和沮喪,我害怕了這片田野。自部落歸來,被點石化一樣,整整一週,兀自癱化在床間,如同歐蘭朵七天沉睡,房門關著,受傷的動物挖了深深的洞,像土撥鼠一樣地底冬眠。全然的混沌,體力透支,累到連一丁點能思考什麼的餘力都不剩,只有本能狂睡,渾渾噩噩補睡,怎麼補好像都不夠多少恢復那一種差點逾越臨界點的累。
徹底隔開上回田野的驚恐與挫折。
筋疲力竭寫著,一再陷入煎熬,一再掙困,寫多寫少,亂拍節奏,一離開研究室,照舊纏想著那些這些清晰如昨,融入一次次情感如實捏痛。時間現實前行,回頭過去按時程推述,一種詭譎的時空交亂,我在哪裡?失去時間感,置身漂離,驚魂未定的昏昧,像回到部落聞得到風,看到居民在活動,好像那幾天一直過著,好像反覆回到那時間……也許不管在哪一個地方,我都在一樣的地方。
再想起蔡大哥上次半開玩笑說的話,妳看看妳自己一點都不像絲勒柏了,反而是被正午驕陽曬得乾巴巴的百合花……
卻掉入太靠近的陷阱,我曾想像,也許只能跑到這裡了,心灰意冷,缺乏理性解決的思維;就像,真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時間才能安穩身心,不在場的自己,再碎裂也得看向鏡面,為何如此不堪一擊,妳做的田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必須無比誠實。被放逐,被自我放逐。
我和外出工作的族人一樣,出去回來,但他們回來時,這兒是「家」和「部落」的守候。
那麼,我也變形了嗎,走著走著是我變得無家可歸。
。。。
萬千沒想到,12日一場火災意外,推我上路。雖不認識受災人家,聽到新聞時也已過了幾天,本能責任,一定得趕去關心狀況,十月後靜止情勢,租處有又發生什麼事嗎?L大姐還好嗎?錯過了什麼嗎?胡思亂想通通丟了。
上那一道坡,路口地上一個箭頭往永久屋的噴漆字樣也被磨損得快模糊不清了……,吹來一模一樣的風,一小段山路的沁涼深幽,不管多少次,總讓我清醒。
午後到了部落,接迎我的,啊,感動到簡直要哭出來,十足激奮、一掃通暢沿途所有擔慮的嶄新丰采,就在那兒。巴查克真的不在部落了,由他設計的部落入口意象雕塑作品卻出現了,之字形的石板階梯,普拉魯達安兄弟站在最高處,右步邁伐前進的姿態。兩位都肉袒上半身,露出魁梧胸肌,下半身著短裙,左側佩刀,站定一雙結實赤腳。一位戴著插有一朵百合花的頭巾,右手向下往外微張,似是歡迎,左手握住直立地的尖柄;另一位則戴著插有兩根分叉鷹羽的頭巾,右手扛獵槍在肩,左手保持在隨時拔刀出鞘的警備位置,他們緊抿著嘴、炯炯精銳的眼神望眺遠方,真是生動極了,各方面各角度,背光下的剪影更顯現出魯凱傳說中為族人翻山越嶺、尋找新居地,兩人英勇氣勢之精神抖擻。他抓住了那一道神采,賦予文化傳承新生的意涵,新舊交融,部落往前走的奮起。我只能好好拍上一張照,回來貼在他的臉書上,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很久,細注凝記每一個細節,當我歸來,你已離開,周圍好安靜,彷彿聽到一聲你從未說過的(亦無須言說),妳要加油。
在一戶戶完工後的家屋,村民穿來走去,讚嘆或欣賞他人家屋,亦不乏不那麼滿意自家設計成效者,聽著人們各種不同的訴說,思索。不禁想起一句,在新好茶是從不鎖門的。
一年之後,村民不得不接受現實、適應環境,再抱怨也沒辦法扭轉「已遷村」的事實。現實就是活著,這是我們的宿命。這裡也沒那麼不好,比起如果當初選在平地長治百合的話,聽說以前可是廢棄物填土區呢,不是很好的土地,這裡空氣好,看得到山,氣溫跟新好茶差不多,離平地近也方便,是我們自己要慢慢去調適心態,把生活打點好,我們都住下了,是大社會給予的慈善,不然哪有這麼好的免費房子住,雖然多少有些問題啦,未來過幾年外牆木板會不會爛掉,有時下大雨會漏水等等,最擔心的是雨季,但總不可能要別人全部包辦,已經要惜福,得懂得回饋。像家戶設計方案,房子弄得更好看了,部落一下子更完善了,已經很幸運了。住下了,一邊只能讓身心隨時間適應另一個環境;一邊盡力爭取部落遷村不當及國賠訴訟,大社、瑪家,大家都是一家人,和平共處,民族性的內斂、溫和,族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好茶的未來,仍舊一直來一直來。
。。。
遷村一年,這麼快?入住前的營區,才不遠前的歷歷在目。操場邊用茅草搭建的小屋,伯利恆之旅棧,應是前幾年耶誕節的裝點,幾隻木製小羊上掛著彩燈……,過了一年,彷彿如昨的發生情景,隨時一個點,回到去年一方風景,一段對話,一段相處,無法濃縮且無垠放大,像一種泡水膨脹的玩具,一年的滿整,疊影,複寫,回不去的時空渦流,心境轉折,不是用當時的視眼去描摩;一年之後,不同人不同說法不同觀點的差誤或判準,雜糅自己與這一段日常生活語境、情境的交遇。
一個人可以承受多少流浪的震盪,一塊土地可以承載多少族人流離的歷史,一個部落──古查布鞍,無法言喻的深沉,一年之後,有了歡笑,有了新局,而往逝的悲傷灰燼,故事漂流,細細拾起來,聽到舊好茶的古風,看到新好茶的面容,古查布鞍的此情此景。
「伊蔑怒素」你要去哪裡呀?
「悠搭哇那那咕」我要回家。
老人家說:「這座山已傷得太嚴重了,我們這一代人是回不去了。」
但是,回家的路一直長,長長,才要一直走下去……………………
總有一天,不管是舊好茶、新好茶或古查布鞍。當族人回到家……
大地、部落將會輕輕吐訴,「Ua kelanga su」,你回來了,包圍著你。
你那裡是哪裡?遷村一年的流變,
老人家曾說:「這裡是個好地方。」
古查布鞍遷村一年
作者:林倩如
出版日期:2016-01-08
ISBN/ISSN:9789869257909
「伊蔑怒素」,你要去哪裡呀?
「悠搭哇那那咕」,我要回家。
無處為家,沒有家的感覺是什麼?有了家卻不是家的感覺又是什麼?
流離,離散,一位女性白浪,在古查布鞍與他們遷村的一年
一個人可以承受多少流浪的震盪,一塊土地可以承載多少族人流離的歷史,一個部落無法言喻的深沉,一年之後,有了歡笑,有了新局,而往逝的悲傷灰燼,故事漂流,細細拾起來,聽到舊好茶的古風,看到新好茶的面容,古查布鞍(「好茶部落」魯凱族語)的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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