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這座森林*時,我想問身邊所有的人,在這裡你最喜歡聽見的聲音是什麼?不過,我並沒有太多的期待,因為當你知道這座森林的噪音可以高達75分貝時,你又能期待什麼呢?
傾聽 城市森林
車水馬龍環伺的森林,主要是人類自己經營出來的天地,時間久了,隨著陽光與雨水的灌溉,也有了幾分自然的寫意。不過比起視覺性的造景,人類還沒有能力經營穿透林間的風聲鳥語,那些活生生的自然語彙,只能邀請不得設計,那不是任何音效可以模擬的境界。
有人覺得寂靜恐怖,一如喧囂讓人害怕,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動關上你的接收裝置。這一點恐怕已經成為人類演化的新起點,在被聽覺宰制的時代中,只好弱化聽力,自廢武功。但是對錄音師而言,最難以認受的恐怕不只是失去聽覺,更是失去對聲音的敏感與品味。
我拿著小毛在森林中穿梭,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認真傾聽的人,我的耳機傳來松鼠的規律節奏,就在同樣的地點,也可以聽見人類發出的練功吶喊聲,整齊劃一,精準完美,人與生物間相互唱,誰都不搶拍,但是老實說,每一種動物都活在自己想要聽的世界中,只要放了一個擴音喇叭,你的音量等於畫出了一個無形的版圖,一間隱形的教室。
想練太極拳,瑜珈,熱舞,交際舞......音樂一放,聲波在可以接收的範圍內定位,人群自動聚集,隨聲起舞,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練習課間操的聲景,從來沒有人在乎那粗糙的錄音品質,刻板無趣的口號指令,反正都只是一個功課,學生是為了敷衍學校,老人大概是維繫一種對健康管理的懸念,多了幾分危機意識,音樂結束,大家鬆了口氣,彷彿又為儲存老本,盡了一些責任,根本沒有人在乎那隻松鼠還在樹上「唧、唧、唧、繼續打著拍子。」
錄音師的現代順風耳
這個森林極具包容力,所有的聲音都全盤接納,要在這麼複雜的聲場中掌握我想到聽到的細節,其實是非常有挑戰性的工作,小毛是我耳朵的延伸,它的所有設計基本是幫我聽得更遠,他的出身可能是在高級的音響實驗室中,由一群工程師所專業打造出的現代順風耳,但是它的缺陷是沒有外耳遮蔽,只要遇風,所有的聲音立刻聽起來像是穿上了襤褸的破衣服,讓人覺得難堪,解決的方法就是幫它穿上高級兔毛外套,讓它的聲音品質與外觀地位同等提升。
關於小毛,我其實不只「養」一支,有長有短,還有一對雙生的。其實,每個錄音師都有自己心儀的小毛,從生產履歷上來看,有人專選美國的,英國的,甚至韓國、日本、瑞典都有,而德國sennheise的種源品系是我的最愛。小毛之於人,有人說這是他的「不動產」,對我來說他更像是貴婦蒐藏的「寵物」,越摸越順手。
森林中的人也許不那麼在乎聲音,倒是對小毛充滿好奇,小毛到哪裡都會引起注目,而這件事情常帶給我許多困擾。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沒有下雨的早晨,我帶著小毛想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錄到正在繁殖求偶的鳳頭蒼鷹之歌。很幸運,我很快掌握到聲音的來源,一看牠就在頭頂的樹枝上引吭高歌,我極為驚喜。趕快拿起小毛對準目標,好不容易錄了兩段鳴唱,感到一種僥倖的陶然。雖身是剽悍的猛禽,聲音倒是有一種高亢清亮的活潑,我貪心的期待更多的獻唱,卻瞄見一位大嬸正向著我緩緩前來,一股勁就對著小毛扯嗓喊著:「這是什麼啊?」「妳在做什麼啊?
我的耳朵一陣刺麻,趕緊摘下耳機,大嬸似乎搗蛋完畢,自顧自的走了,鳳頭蒼鷹被這麼一攪和,也跟著振翅離去。留下空洞的樹枝,以及佇立瞪視那背影的我。
直擊 聲景現場
好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錄音讓我更懂得隨緣,朋友說,妳為什麼不就把錄音機綁在樹上,找個方式掩飾起來,錄個一星期半個月的,到時候再來收資料就是了。當然現在已經有這樣的錄音設備可供使用,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肉身直擊」的方式,以一個旅者或是朝聖者的姿態,去向我的聲音靠近。畢竟,我希望知道更多的細節,包括那些聲音發生時的現場,還有我當下的心情悸動。
走進野地,在收音當下直擊生態現場。圖片來源:范欽慧。
這片森林是不乏聲音的,我已經在這裡錄了好一陣子的聲音,漸漸的可以掌握這片森林的基本歌手。包括那些固定出沒的白頭翁、麻雀、綠繡眼、五色鳥、喜鵲、樹雀、紅嘴黑鵯,還有那些勢力範圍越來越龐大的八哥、灰椋鳥,以及歌聲婉轉的鵲鴝聲響,都被小毛鎖定過。唯一讓我困擾的是那些潛伏在草叢間與泥地下的竊竊私語,為了要搞清楚這些聲音的幕後歌手,我曾經把聲音播放給學者聽,但是他要我先抓到或是拍到本尊才能幫忙辨識。
於是,我請了一位研究膜翅目的昆蟲專家前來協助,他拿著一把捕蟲網,教我如何在草上來回掃蕩,弄了半天我只撈上一隻螞蟻。地底下的鳴蟲立刻噤語,我們對著偌大的草地發愣,偶而又是一陣清唱,像是某種挑釁讓你尋覓不著,過一會兒,他搖著頭說:「妳還是去請教直翅目昆蟲的老師好了。」
後來我又去求助一些高手,他們教我製作陷阱,以及如何誘捕的各種技術,包括放花生醬、茄子、鳳梨…花樣百出,沒想到要見到本尊還得祭上這些貢品,耗費如此大的心力。
都會森林裡的生生世世
當然,投其所好才能獲得青睞。然而人各有所需,想錄音的,跟想來健身的,不論自己擺出什麼樣的陣仗,終究只是在這裡經常出沒的「過客」而已,但是我們是否想過,每天我們進入的這片森林,是多少生物的生生世世,牠們在這裡出生,長大,交配,爭奪,工作、死亡……這裡是牠們的臥房、廚房、餐廳、甚至浴室,牠們要的並不多,總是專注認真的活著,儘管牠的廳堂總是被人群環抱,車聲總是持續播放,但是撼動不了牠們傳宗接代的熱切信念,有時人類會三不五時,以整理公園環境之名,剷除了裡面有心愛小寶貝的樹幹或是草窩,但是牠們總是有足夠的韌性,去修復所有的危機與傷害。
儘管人類干擾不斷,生物繁衍的熱切信念未曾中斷。攝影:范欽慧。
每天清晨六點,我們準時來到樹下吐吶呼吸,也許在那棵大樹上,正有一隻五色鳥忙著鑽洞打造孩子的育嬰室,而當我們推著嬰兒車,老人輪椅來到那片嚴重優氧化的池塘畔,是否注意到那池中小島上正在上演的眾生群相,像是電視中的肥皂劇一般,一群鷺科水鳥正喧鬧不休,這其中恐怕少不了相互爭吵,謾罵,或許還有一些呢噥蜜語…其中小白鷺的聲音很是獨特,因為我覺得迪士尼卡通中的唐老鴨,根本就是模仿牠的聲音。而繁殖期的夜鷺,在大白天也沒閒著,牠的聲音跟四周呼嘯來去的救護車聲相融,居然沒有任何違和感。
在這片聲景中,我似乎聽見了佛家所說的「因陀羅網」,萬種因緣交映重疊,各自悲歡離合,在生命的實相中尋求慧解,而我卻在26公頃的森林中,觀音領悟,都會森林中有愛的傳唱,一如高山,一如海邊,聲音讓生命有了歸屬,有了家。而在這裡,我們都還只是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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