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矣,然不禁再三回想,遷村計畫書上,每一樣提報解說是如此精準立場和強力論點,我們為什麼要遷村?「逃難、求生」是我們唯一的原因及目的;賀伯颱風奪走好茶村四條人命,「不能再發生」;部落處於內憂外患、憂上患下、前後受敵的極端危險地,隨時被淹沒的危險,怎能「眼不見為淨」又「睜眼說瞎話」讓災難危害繼續侵襲部落族人的生命財產,「災難在即」,我們勢必要遷村的最重要原因及目的,是逃難的問題,非意願的問題;且具體分析四個遷建地點選項的優劣;而安置在外的真實境況,營區安置所是「災民的苦難中心」,依親者苦於棲居別人屋簷下,租屋者額外產生的租賃負擔;不要用一般土地開發之思維及辦法處理,請以救災、救苦之專案辦法幫助我們,老人家哀怨等不到遷居的那一天,遷村一案不能再等;最後更提出,遷村經費分土地、房屋部份如何解決,土地願意以公告現值的購買方式取得,房屋方面,更強烈表態出只要政府給我們土地──「自助協力造屋」的部落信心。我們盼望的遷村是石板屋風貌的部落──全縣唯一、全國唯一,也是全世界唯一的石板部落。
一度還差點被置換到慈濟平地永久屋。不用再等,馬上可以入住的誘惑,大嗎?
假設,好茶一點頭,放棄原鄉的話,其他魯凱受災部落或紛紛跟進,形同滅族。
所以,部落絕對不是沒有發出聲音。2009年《重建條例》通過的同一天,8月27日,遷建員會於晚上召開村民大會,以一百零一對十票的壓倒性票數,婉拒慈濟基金會興建「平地」永久屋的提案(另一單位為世展會),決議繼續爭取醞釀兩年的瑪家農場遷村案。
老人家說:「這裡是個好地方。」
「比起」新好茶,它一度繁榮美好,上舊好茶必經的路徑,在新好茶的民宿過夜,深具圖騰之美的部落,聖帕颱風之後,登山客也銳減了,「比起」新好茶前後期災難連連,是的,再「比起」族人三年多忍耐流離失所的疲乏,族人累了,總歸,可以把「心」放在「家」了,痛苦、哀怨、嘆息、憂傷、頹喪、憤懣、封閉、沉緬、追懷,耽溺、空虛、焦躁、思念縈繞,不適應新環境,不願意跨出門,非我傳統領域,種種人們負面內化的心事心境,半年都算短了,任時間拂平傷痕,療癒二度遷村的創傷,冬到春末,漸漸復甦,心願意開了,人願意活動了。尋常日子從沉寂到略有生氣,已是天氣熱了的初夏。
除了文化、語言的傳續,觀光產業的發展,也得未雨綢繆,有所定調,也是幹部們思慮籌謀的方向之一,才不至於使古查布鞍的居民生活不安。觀光產業如何連結新舊好茶的人文生態旅遊導覽,細緻打造,不是每個人都有上山的時程計畫,遊客看不到山,短暫停留之餘,不懂部落遷徙脈絡,不知道這片土地流離子民的苦難歷史,倘若如此被無知消費,對於好茶人情何以堪,創傷更永遠難以彌補。
同時,我和室友收到高雄房東臨時通知,外牆前後施工整修的名目、擔心女生安危種種理由,非要趕走我們,為了調高房租,從找房子到打包、火速搬離,只花一個星期,嚐到被迫搬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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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節神奇地好像消失了,六月天氣開始轉熱,七、八月更是蒸騰,路面冒著熱氣,下起午後雷陣雨,但下下、出晴、又下下,之後山風很快乾脆掃蕩,下完了驟雨,還殘有天色,街道殘留一些積水窪,黃昏就涼了,沒有什麼不方便,雨不會整天整片地下。
分散、流離之後,風災後好茶再失去的是,不只是個人喪家失產,而是生活真實的家園,那裡有耕作地、墓地、莊稼、家屋、檳榔樹、前院的日常生活,部落文化的風土民情。(經過安置)斷裂,直達另一個陌生環境,年輕人有力氣振作,必須活在未來裡;但老人家能從創傷後鎮靜、平復到生活適應,也許一部份必須活在過去裡,一部份活在現在,另一部份也許沉靜期待回到「巴魯谷安」(Balhokoan),禮納里之於他/她們,希望只是最後一個家變,如此而已。所以老人家在當下的部落尤其重要,只有回憶是不夠的,他們歷經二度遷村、多次遷居,所淬煉的臉龐皺紋、行為舉止,建立的生活、文化秩序,心靈(或已)埋葬、但仍渴求的一切,必須鑲嵌進文化斷層的首要主環,他們就是文化,將會最早離開,而部落從他們的生命歷程,再造起新舊歷史的詮釋,他們不再是住在新好茶的老人家,遠不可及,雖在這個肇因不幸卻讓三代得以共同居住在一起的時間軸,老人家就在裡面生活,殷殷等盼新一代來傳承魯凱文化。
為什麼那麼急?關注好茶入住後的日常變化,這一年的完整僅此一次,無比重要和匆促緊慌,一年很短很短……只是一直觀察、說話、走路,結交村民。
各鄰隊伍不分男女老幼挑擔「獻祭」出場。圖片來源:有鹿。
悶罩的暑氣,孩子們越曬越黑,總要經過下午一陣雨紓解,一次次去,悄悄而變改中的,是幾乎被遺忘的「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區原住民部落家屋建築文化語彙重現計畫」(簡稱門戶設計方案),和短短為期兩個月的石雕工班一樣,為了回應外界對永久屋外觀評語而「隨便就補償」,然其影響層面較廣,到了下半年,讓部落捲入一場場風吹沙揚。
……豐年祭當天,五點不到,陽光還沒掃射到,先被一大盆部落作息的大片環境音給整個澆醒,老人家漱口清痰婦女已開始大量活動各種對話交錯清清楚楚灌入耳內,起身望向窗外,部落襯著地平面的湛藍,天色才微微發亮,迎接大日子。
老人家說:「這裡是個好地方。」
豐年祭過後,鞦韆架沒有立刻拆除,是好茶村第一個順勢搭立的文化表徵符號,不管之於老人家,還是年輕人、小孩,只要看到它,便可以喚醒此次豐年祭意圖召喚族人主體意識的用意,潛移默化中激勵族人省思,重塑魯凱文化復振、新生的契機。
豐年祭過後不久,部落第一位老人家自然過世。人們莫不稱讚欣羨,真是吉利,年歲也到了,直到慶祝完豐年祭才安詳回到祖靈之地,真是幸運,真是賜予部落的一個大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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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說,「這裡是雨一定會經過的地方。」
妳又來了,小妹,進來避點雨吧。因雨不用上班的蔡大哥站在前廊,招呼。
嗯。抖掉一身水珠。聊著不知怎麼談到之後在部落的駐點,我誠實回答,一方面真的需要一個地方休息,一直以來總是過夜巴查克家,出入家庭結構,多少有些顧忌,不大方便再多打擾,全天性的走動沒定點也是挺累的;自己需要一些隱私,且延長更多時間住在田野,原來下半年也是如此預定,不時打聽可外租的房間,可惜好像不太有機會,可能預留給週末回家的孩子,雖有些居民說歡迎來住,都還須要時間觀察是不是真的不會麻煩到人家,再熟家裡鑰匙也不好輕易給別人吧,但總是要解決的事。他想了一下,很巧地,斜對面家戶一位女士正準備外出。
……第一次走向我的「家」,第一次用鑰匙,放下背包,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睡,滿月前夕,卻沒有絲毫興奮。
和蔡大哥已是同巷鄰居,近十二點,他返回住家,臨棟也有小酒宴,外地工作的親友難得回來,不得不加入第三攤。L大姐也在場,想該跟她熟絡些,新認識一位當警察的陳大哥,說說聊聊間,他突然問,這個妹妹還沒有魯凱名字?要給她一個名字,大家起鬨著,大哥深思了一下,講出好長一串字,這是一句話吧,愣住,怎麼可能記得住。好,簡單說就是,「絲勒柏」。眾人一聽連連讚許,真是個好名字,很像這位姑娘的感覺。得到名字,我真的好開心,心裡一直默背著不能忘記,不解問道,請問這名字有什麼含意呢?他說,就像是被第一道陽光初初照射到的百合花,要予人快樂欣悅,豐盛到不能再豐盛的意思……蔡大哥不忘語重心長地說,「妹妹,妳有了名字,要對得起這個名字,要認真做。總之,妳就當這條街是妳的家,隨時可以回來。」
雖然我只租一個房間,然一屋子幾乎不嗅有一絲生活使用的氣息,倒讓我感到自在,並非進入一個居家場所,比較像客棧……我和L大姐之於它(家屋),真的互為室友,只是有點疏離的。
古查布鞍遷村一年
作者:林倩如
出版日期:2016-01-08
ISBN/ISSN:9789869257909
「伊蔑怒素」,你要去哪裡呀?
「悠搭哇那那咕」,我要回家。
無處為家,沒有家的感覺是什麼?有了家卻不是家的感覺又是什麼?
流離,離散,一位女性白浪,在古查布鞍與他們遷村的一年
一個人可以承受多少流浪的震盪,一塊土地可以承載多少族人流離的歷史,一個部落無法言喻的深沉,一年之後,有了歡笑,有了新局,而往逝的悲傷灰燼,故事漂流,細細拾起來,聽到舊好茶的古風,看到新好茶的面容,古查布鞍(「好茶部落」魯凱族語)的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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